最後一課:如何度過我們的一生?(2008 年 1 月 16 日)
 
作者◎蕭瀚   出處:自由聖火
 
 
【追遠堂按:這是昨天本學期最後一課的內容,事先寫了這份演講辭,但並沒有完全按照文本講,有些內容忘了講,另有些臨時發揮的內容,也未增補。但課堂所講基本上與這內容一致。】
 
 
在座諸君:你們好!
 
我到法大已經整整四年,開了四年的課。今天是你們這學期的最後一課,我和大家已經一起度過了美好的 17 周,如果包括今天,總共是 27 個小時。在這 27 個小時裏,我有幸和大家一起回到遙遠的中國古代,去遐思我們的祖先是怎樣的生活,那一切都讓我感動。
 
說到最後一課,我們很自然地想到都德的那篇著名小說《最後一課》。我們沒有他們當年法國人那麼慘,但這最後一課,於我卻是傷感的。我不打算再講任何與這門課程相關的內容,因為那是講不完的。今天我只希望自己能夠真正地來盡一個教師的職責,那就是跟在座諸君聊聊我們每個人都正在經歷的人生。
 
早在一周前,我就在想,我應該怎樣講這最後一課,以前各個學期的最後一課,我總是將自己對中國歷史的宏觀看法告訴大家,但這些話,我在以前的課上都已經講過,再講並沒有太大意義。以前各個學期,我犯下一個嚴重的過錯,就是更多地只是進行知識性宣講,然而,這兩年,尤其是今年,我越來越覺得這樣做一個教師是有限的,也是遠遠不夠的。在我與在座諸君有限的交往中,我更深切感受到的是朋友們對人生問題的關切,而無論求諸他人,還是我自己的經驗,這一思考和探索遠比知識性的學習更為重要。
 
是的,你們正處在花樣年華,與你們相比,我已經太老了,幾乎是你們年齡的兩倍。你們降生的那一年,如果是 1987 年的話,那年的年初,中國大學生第一次自發地走上街頭,用他們的激情和熱血、真誠和青春向政府呼籲政治改革,但是沒有結果——甚至比沒有結果更糟糕;兩年後的 1989 年,那時候你們才 3 歲,那年的初夏,更多的大學生,用更多的鮮血和青春去喚醒這個沉睡的國家,但是他們中的許多人,鮮血留在了廣場,這個現在只躺著一具屍體的廣場,當年的鮮血是不可能洗淨的,它比一切有形的墓碑更為久長,就像我的同事海子把自己留在山海關,成了他有生之年的最後一首詩。這些人的名字被人從戶口本上永久刪除,我們甚至不知道他們是誰,而你們中甚至可能有人不知道發生過這件事,然而,對於我們,對於經歷了那個年代的我,卻是一生中最重大的社會事件,它已深刻地影響我的一生。
 
再過一年,這件事情就已經過去二十年了,時光為什麼過得如此之快,我們來不及流淚,淚卻已經幹了;我們來不及回憶,回憶卻已經變成了失憶。但我知道,和我一樣經歷過這件事的人,會永遠將這件事留在心底,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翻出來祭奠一番,那代表著我們的青春,代表著關心天下興亡的青年人第一次的夢想破滅,代表著與這個社會初戀的失敗,它不可能不是銘心刻骨的。
 
我從來沒有寫過演講稿,這是第一次,大家知道我沒法用教案講課,那樣我會張口結舌。但今天,我似乎覺得有寫下這篇文字的必要,至於是不是會完全按照這稿子講,我自己也不知道。
 
人的一生裏會遇到許多事,有小事,有大事,有些事發生仿如沒有,有些事發生了就再無法遺忘,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不能遺忘的人和事,當人生走到盡頭的時候,這些就構成了一生。
 
你們這一生將怎樣度過?這是你們一定在考慮的問題,你們也一定帶著無限的憧憬在考慮這個問題。但是,無論如何,有一點是共同的,問之萬人,答案相同,就是希望過得幸福。
 
什麼是幸福?怎樣才能幸福?
 
《現代漢語辭典》說:「1、是使人心情舒暢的境遇和生活;2、(生活、境遇)稱心如意。」
 
古羅馬詩人賀拉斯則說:「人的幸福要等到最後,在他生前和葬禮前,無人有權說他幸福。」
 
拉羅什福科,法國 17 世紀的思想家說:「幸福在於趣味,而不在於事物。我們幸福在於我們擁有自己的所愛,而不在於擁有其他人覺得可愛的東西。」
 
方登納,一位 17、18 世紀之交的法國作家說:「幸福就是人們希望永久不變的一種境界。」
 
關於幸福,各種各樣的說法都有,人言人殊,我就不再舉例子。法國作家莫洛亞有一篇演講,談幸福,他說構成幸福的核心是把自己心中自有的美傳達給外界的一種精神狀態,人所祈求不變的也是這種精神狀態,而不是具體的物象。我很認同莫洛亞的這一說法。
 
但是,這只是一種理想狀態,因為人除了靈魂、精神,還有軀體,還受著七情六欲等等諸多物質性存在的困擾。《論語》裏的顏回能夠一簞食、一瓢飲不改其樂;帕烏斯托夫斯基在《金玫瑰》裏說一天兩片麵包,依然能夠快樂地天天朗誦普希金,至少他們都沒到徹底斷炊的境遇。如果人的基本欲望無法得到滿足,人就會一天到晚渴望這基本的滿足,沒辦法,這是人性。
 
我相信,只要不發生戰爭,不發生大饑荒,一般而言,你們將來不會發生因物質極度困乏而造成的痛苦,所以這個問題並不那麼迫切。但是,物質性的軀體會生病。25 年前的 1983 年,著名報告文學作家孟曉雲女士曾經寫過一個感動了全中國的真實故事,一位在那個國家精神病時代深受迫害與蹂躪的學者錢仁宗,無論在什麼樣的惡劣境遇中,他都熱愛學習一切他能接觸到的知識,最後他終於苦盡甘來,調到人民日報海外版,就在他即將展開鴻圖之際,突然病倒,一個月後去世,他得的是肝癌晚期。我所知道的看過這篇報告文學的人,沒有人不是流著眼淚讀完的。人在這樣的境遇面前,是無話可說的,誰也無法與死亡抗衡。但是,一般性的疾病也是很折磨人的意志的,不過,一個本性樂觀,時常充滿幸福感的人,在面對疾病甚至絕症的時候也許會更有力量。中山大學的程文超教授便是如此,他明知自己得了絕症,與癌症整整鬥爭了 12 年,就在最後的彌留時刻,他的哭還是為他妻子的憔悴而哭,認為自己拖累了家人,他自己則依然保持了昂揚工作的精神狀態,這是極其了不起的。
 
除了疾病,生活的不安定,也會嚴重影響人的幸福感,一個居無定所的人,除非酷愛流浪,一般而言,很難幸福。你們畢業以後,如果出去工作,最初肯定要經歷一段居無定所的階段,除非住在父母家裏。但是,這些問題隨著你們的努力工作,一點點都能夠解決。
 
我今天著重要和諸君講的問題不是這些純粹物質性的問題,因為這些問題在你們將來一般都不難解決,除非過於物欲的追求,那是另一回事。
 
我今天最想講的是,假定我們在物質層面的基本問題都能解決,如何獲得幸福,如何像前面說的那樣將自己心中的美傳遞給外在的世界,使得自己永遠保持著這樣一種美麗和諧的精神狀態,保持了這樣的狀態便是幸福。
 
這當然涉及世界觀問題,涉及信仰問題。但這些都是各人自己要去解決的問題,我不能在這裏佈道傳教,信仰在一定意義上是隱私,所以我不打算談這個問題。
 
但是信仰之下,應該有一些非常具體的獲得幸福的方法。依我之見,這個法門只有三個字:
 
「愛」和「創造」。
 
一個心中充滿愛的人,無論是對什麼的愛,都將會是幸福的。因為愛是忘我,是付出,是為了別人快樂,為了別人幸福。英國的詹姆斯.裏德寫過一本《基督的人生觀》,對於完滿人生有個三條件說,即一個最終的目標,這涉及信仰,人有這樣的最終目標,就能將日常生活的所有行動都統一到這一目標之下,而不會發生虛無感的問題;是否為自己一個人活著,如果僅僅是為自己一個人活著,這人不可能幸福,因為太自私,太有我;是否能夠處理遇到的一切事情,這是前兩個條件的延伸,沒有前面兩條,人就無法處理遇到的所有事情。因此,愛就變得極端重要。愛是付出的概念,而不是獲得的概念。
 
你們正處在青春年華,你們遇到的第一個愛的問題就是愛情。我不知道在座諸君是否都經歷過愛情,這是你們必經的人生一課,是這個年齡段裏最重要的一課,不管男女,在你們大學畢業之前至少應該戀愛一次,無論成敗,成功了,結為百年之好,這是最理想的,不成功,那也是重要的人生經歷,沒有經歷這樣的階段,人往往難以最真切地理解愛是什麼。由於你們這個年齡段的人,思想比較單純,對感情也更能付出,一旦將來工作了,要保持一種比較單純的情感就有難度了,即使你單純,而別人未必單純,所以學生時代的愛情就變得很重要,因為只有在心靈比較純淨的狀態裏,才能體驗到真正愛情的分量,才能真正清晰完整地體驗愛一個人,願意為一個人付出的感情狀態是什麼。
 
中國人向來缺乏情感教育,包括我自己在內,至今並不真懂得如何與異性相處,你們也不妨自問,有沒有與異性相處的能力。你們現在比我們那時候好多了,比我們正常得多,我們那時候的人與愛情為敵,視愛情為洪水猛獸,大學生談戀愛都會被找去談話,校紀校規裏直接禁止學生談戀愛。如果中學談戀愛那就絕對是道德敗壞!可以想見這個國家對待情感的主流觀念是多麼愚昧!但你們比我們要幸運,你們接觸到的這個世界至少比我們那時候稍稍多一點溫情,多一點愛。
 
不過,我要提醒你們的是,不要輕易地把愛情和性混為一談,性固然是基本的人欲,但並不總是與愛情同在,在你們這樣的純情階段,我以為應該更重情,而不是性。如果感情未到,急於性結合,可能恰恰是最傷害情的,它可能導致的惡果是你不管經歷多少性,也無法體會愛到底是什麼。看看日本導演岩井俊二的電影《情書》,還有川端康成的小說《伊豆舞女》,也許你們會從藝術家的作品中獲得一點感悟:情與性不同,有時差得很遠,有時甚至是對立的——在它們不能統一的時候。
 
有過了愛情,無論成敗,你們就不再是少年,你們長大成為成人。於是,你忽然發現,你會愛你們的父母,愛你們的朋友,甚至去愛陌生人,而以前這個字只是用來說的,從此,你可能不再會說個字,卻會去做,甚至是完全默默地做,以至於怕被愛的人知道你做了愛他們的事情,這個時候,愛早已昇華,有點類似英文裏的聖愛,或者更通俗的說法是博愛。無論哪種愛,只要是真情真性的愛,往往離宗教信仰很近,而愛情最容易達到這一點。俄國大文豪蒲甯的小說有愛情的百科全書之稱,建議你們去讀一讀他的《愛情學》,也譯為《愛情法則》,他的其他愛情小說也是美輪美奐,你們有興趣都可以找來看看。
 
愛是通往幸福的有效途徑之一,還有一條道路,也通往幸福,就是創造。
 
創造當然有很多不同的類型,有思想的創造,有藝術的創造,有技術的創造,生活的創造,各種各樣的創造都會使人達到幸福。
 
創造需要一個前提條件,就是好奇心,好奇心在本質上是什麼,是自由!這個學期以來,我一直在竭力地督促你們能夠自由地思想,拋開以前那些垃圾教材,要觸動你們自己的強烈求知欲,當你們打開了自己這扇思維的自由之門以後,你們就會發現,人類的知識世界是多麼美妙。這個年齡段,就是你們博覽群書的年齡,離開了大學,你們將會發現,讀書的時間會大大減少。所以我熱切地希望你們考試成績不要太好,更多的時間應該用在讀教材以外的書,你們要在大學時期,打下人文、科學知識的基礎,這個基礎包括神、文、史、哲、科、藝。
 
神,是神學,就是與信仰相關的一切書,佛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巴哈依教、印度教……,與這些宗教相關的書統統都可屬於神學範疇,找幾本經典的介紹性的好書,接觸一下,就會在你們的人生觀中留下一個伏筆,也許哪天開花結果,你發現自己有信仰了,那我祝賀你們;
 
文,是文學,詩歌、戲劇、小說、散文、評論,人類數千年來的文字藝術精華都在這裏了。尤其要多讀詩歌和小說,例如詩經楚辭漢賦樂府唐詩宋詞元曲清詩,以及現代詩中的精華,例如顧城、海子等等,還有一些譯得不錯的外國詩。小說中,《紅樓夢》、《戰爭與和平》都應該讀,前者是中國小說的頂峰,後者是外國小說的頂峰,當然還有很多一流的外國小說,作家太多就不舉例了。
 
史,就是歷史,這方面的書也是數不勝數,中國的,《史記》總該讀吧,本來前四史都應該讀,但你們可能會說時間不夠,那降到最低標準,《史記》是必讀的中國史籍,如果有時間也應該讀《資治通鑒》,至於其他的史書,就看你們自己的興趣了,不過,比較像樣的通史性的作品必須讀上幾部,例如錢穆先生的《國史大綱》,張蔭麟先生的《中國史綱》,費正清主編的劍橋中國史系列,至於其他的通史著作沒見過特別好的,不讀關係也不大。但是,如果對其文字以及思想本身要求不很高,僅僅是知識性需求的話,呂思勉先生的一些通史性作品還是值得讀的,例如他的《白話本國史》。外國史方面,可選擇的範圍很廣,例如美國拉爾夫主編的《世界文明史》,黑格爾的《歷史哲學》,威爾杜蘭的《世界文明史》、湯因比的《歷史研究》、《新編劍橋世界近代史》系列等等,就不再舉例子了。
 
哲,就是哲學,古往今來的哲學著作很多,應該從哲學史入手,我的經驗是德國文德爾班的《哲學史教程》最好,其次是美國梯利的《西方哲學史》,至於那部名氣很大的羅素的《西方哲學史》,我並不喜歡。看了這些哲學史著作之後,你自然會知道自己應該看什麼具體的哲學著作。
 
科,當然是科學,這方面的書,我們主要是讀科普性的讀物,例如阿西莫夫的書,卡爾.薩根的書,還有植物學、動物學、地理學、天文學等等一切自然科學領域的科普作品,這些書有助於我們擺脫科盲這尷尬的身份,擴大我們的視野;
 
藝,就是藝術,範圍很廣,繪畫、雕塑、音樂、舞蹈、戲劇、建築、影視……,這些不但要從形成文字的文本去瞭解,更重要的是要親炙,就是親身接觸,有些甚至去學習具體的藝術創作方法,藝術創作是最直接感受世界的方式,因此對人的影響巨大,這是一個純粹以美為表達物件的世界,對於人格的培養以及道德素養的培育都至關重要,請大家不要誤以為藝術只是一件奢侈的事,「美學是倫理學之母」,這是 1987 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布羅茨基,在受獎演說中說過的名言,在絕大多數情況下,美往往是與善連在一起的。
 
我希望諸君對上述這些所有人類智慧的積累都能夠有興趣,都有強烈的好奇心,有強烈的求知欲。如果有了那麼廣闊的視野和強烈的好奇心、求知欲,你們最終必將很清楚地知道最喜歡做什麼事,有了你畢生喜歡的事情,你熱愛它們,你就會自由地去思想,去創造,而創造將使你的生活永遠充滿新生的力量,永遠充滿活力,使你的精神靈魂生命永葆青春。因此創造是生活中最美好的事情之一,它會在給你帶來幸福的同時,也會給他人帶來審美的愉悅。創造也是人世間所有事情中最美好的事之一。
 
如果,你們在大學期間打下很好的各方面基礎,包括人文、社科、自科,那麼你們的這顆心靈就不會是乏味、枯萎、老化的,而將是活潑、新鮮、年輕,充滿創造力的,這樣你無論從事什麼方面的工作,你都將在工作本身中找到創造的樂趣,即使工作本身不允許你們發揮太多的創造力,你們也會在工作之外,過上十分充實的生活,而充實的生活,就是幸福的基本條件之一。它也能夠幫助你們抵禦生活中的許多艱難,讓人在艱難中有寄託,有樂趣,有希望。
 
課馬上就要結束了,我該講的話,能講的話,也基本上都講了。離開這個教室,也許我和諸君還會在許多地方相逢,我希望大家能夠記得我這位忘年朋友,如果需要我的幫助,只要我能做到,不與我的原則衝突,我都會盡力幫助,我可能因為粗心而犯下一些過失,如果因此而傷害過你們,請你們原諒我的過犯。
 
在座諸君,下課的鈴聲也許馬上就會響起。無論將來你們會在哪里,無論你們將來從事什麼,我祝願你們永保一顆單純的心,一顆充滿愛和美的心靈;我祝願你們獲得一顆富有生命力、獨立而自由的靈魂;我尤其要祝願你們每個人,無論在多麼骯髒卑污的環境中,都持守著自己永不被玷辱的卓越人格。
 
在座諸君,謝謝你們與我一起度過這快樂的18周27個小時。我為你們驕傲,祝你們幸福!
 
 
2008 年 1 月 3 日於追遠堂
 
 
 
(編者注:蕭瀚原為中國政法大學法學教授。此文為蕭瀚本學期最後一堂課的內容。為了這堂很可能是他畢生的「最後一課」,蕭瀚教授事先寫下了他任教以來的頭一份講稿。該篇長約六千字、題為《最後一課:如何度過我們的一生?》的講稿被轉載在互聯網上。蕭瀚於 2008 年 1 月 11 日辭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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